46年的坚守

2018年10月23日 13:12   来源:新疆日报

  

  巴尔鲁克山从东到西横亘在裕民县南面,像一座巨大的屏风为裕民遮风挡雨。

  从县城出发沿省道317线向东5公里,就到了位于巴尔鲁克山山前平原的木乎尔村,在离村口公交车站不远处的巷子口有间土黄色的小砖房。

  走近这间小砖房,铁皮门边挂着一个刻着“新地乡木乎尔村卫生室”的铜牌,字迹斑驳。

  推开铁皮门,两间狭小的房间,左边是办公室兼诊疗室,右边是输液室,从早到晚,来这看病的村民络绎不绝。一位中等个头、戴着老花镜、留着八字胡的人里外忙活着,这个人就是李忠武。

  这间不到40平方米的卫生室,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,这就是李忠武一直不愿意离开的地方。

  至今,李忠武还珍藏着红塑料皮的“赤脚医生证”,经过46年岁月的浸染,证书内页已经发黄。

  说起李忠武与医生结缘,得从李忠武父亲说起。李忠武父亲懂些中医,从小受父亲影响,李忠武学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。

  11岁那年,李忠武坐着绿皮火车跟父亲从山东老家,一路西行来到裕民县巴尔鲁克山下的东方红人民公社,也就是如今的新地乡。

  1971年从公社中学毕业后,16岁的李忠武回到了生产队。

  这时,李忠武遇到了人生的一次转机,县里要培训赤脚医生(注:赤脚医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未经正式医疗训练,仍持农业户口、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疗人员),李忠武因为有中医基础被选中。参加了为期4个月的培训后,李忠武拿上了“赤脚医生证”。

  拿到这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证书,年轻的李忠武激动万分,他紧紧地把证书贴在胸口,时不时拿出来翻开看看。扉页上毛泽东主席的那句“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”,深深刻到了李忠武的脑海里。

  每当拿出这个证,李忠武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:“当时农村缺医少药,党和国家支持我们扎根农村,所以说有这个证挺光荣的。”

  别看现在的木乎尔村整齐漂亮,在46年前,这个村可是地无三尺平,房无五尺高,村子散乱不说,还有一部分村民在巴尔鲁克山和库鲁斯台草原居住。近的几百米,远的几公里,出去看病巡诊,全靠一双铁脚板。

  这几十年来,许多一起培训的赤脚医生早已改行了,像李忠武这样坚守下来的没有几个。

  真正让李忠武下决心留在村上当赤脚医生的是1975年上映的一部电影《春苗》。电影中,主人公田春苗在公社卫生院勤奋学医,办起了卫生室,背着药箱热心为贫下中农看病的故事打动了年轻的李忠武。

  从那时起,李忠武就把田春苗当作自己的榜样,带着这样一份心劲儿,李忠武的一双脚,走遍了村里的每家每户,也从小李走成了老李。

  在李忠武的办公桌上,有一摞旧书格外显眼,最老的两本是1971年出版的《“赤脚医生”手册》(上下册),书皮已经没有了,书角也因长时间翻阅磨成了圆角。

  李忠武清楚地记得,在新华书店,他看到这两本书,心情格外激动,当他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书看到价格时,不禁愣住了:2.85元。

  现在的2.85元实在是微不足道,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,对于李忠武这样的农村家庭,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款项。

  “一个鸡蛋5分钱,两块八毛五得多少个鸡蛋?”李忠武站在新华书店里默默算着,恋恋不舍地把书还给了售货员。

  此后的日子里,全家人为了李忠武开始攒鸡蛋,家里两只老母鸡成了宝贝。

  看到篮子里鸡蛋越存越多,李忠武的心情越来越激动,淡绿色的书皮经常出现在梦里。

  “57个鸡蛋了!”攒够了鸡蛋,李忠武赶紧卖了鸡蛋,飞奔到新华书店抱回了两本书,如同抱着两个金娃娃。

  正是靠着牙缝里抠出的钱买书学习,初中毕业的李忠武自学了儿科、妇科、内科等多个学科,成了村里的全科大夫。

  因为有缘,李忠武选择了从医这条路。“赤脚医生”这个词,对李忠武来说,已不单是一种职业,更多的是一种责任,一种使命。因为,在他的心里怀着对病人的:

  

  “人命至贵,有贵千金,一方济之,德逾于此。”医生的爱,担的是一个生命的重量。

  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,毡房里、转场的路上……李忠武一次次用双手,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捧到这个世界。

  二十多年来,村里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是李忠武接生的,加上邻村的,他接生的孩子有四百多个。

  73岁的简德尔克·哈依斯拜跟李忠武相识近50年,有一件事至今提起来,仍历历在目。

  1983年,简德尔克的妻子哈里帕·哈木扎拜生小女儿。哈里帕前面生过几个孩子,分娩很顺利,母子都安然无恙。可是这一次,哈里帕突然大出血,简德尔克急忙把李忠武找回来。

  李忠武三步并两步赶到简德尔克家,产妇大量出血,情况非常危险,急需输血。可是,哪有新鲜血液,李忠武赶紧从卫生室拿来“人工代血浆”,输入产妇的血管,血容量维持住了,产妇情况稍稍稳定。李忠武说,“人工代血浆”是一种分子量接近血浆白蛋白的胶体溶液,可以代替和扩张血容量,当时可起了大作用。

  随后的两天两夜,李忠武丝毫不敢大意,没离开简德尔克家,每隔十几分钟量一次血压,直到哈里帕脱离危险。

  半个多世纪的光阴让李忠武经历了太多,说起往事,李忠武总不愿意多说,三言两语就过去了,但每一次的化险为夷,李忠武挽救的是两个活生生的命呀。

 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,随着《医疗机构管理条例》和《执业医师法》的出台和颁布,加上国家政策的补助,产妇都有条件到正规医疗机构去生产,李忠武才不再为乡亲们接生了。

  在哈萨克族传统里,谁给新生的婴儿剪下脐带,谁就是孩子的“脐带妈妈”或“脐带爸爸”。几十年过去了,经李忠武接生的孩子都长大成人,大多为人父母,遇到李忠武总会热情地打招呼,虽然有些孩子李忠武已记不清了,但大家没有忘记这位“脐带爸爸”。

  在李忠武卫生室的柜子里仍保存着山东新华医疗器械厂的“红医”器械包,这是1977年一次培训时发的奖品,打开绿色帆布包,剪刀、止血钳、镊子仍然银光闪闪。

  闲暇时,李忠武会轻轻地摩挲着这些见证了许多故事的医疗器械,昔日那一个个鲜活的情景,又一一浮现在眼前。

  阿勒腾也木勒乡克孜布拉克村村民达力列汗·多瑞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李忠武的救命之恩。

  1996年,达力列汗患了怪病,全身浮肿,吃不下饭,抬不起头,在外面大医院治疗一个月后,没有好的疗效,家人带着达力列汗回到村里。

  有人说起木乎尔村有个李大夫医术很好,可以去试试。达力列汗的家人租了一辆北京吉普车找到了李忠武。

  随着吉普车在山路的颠簸,李忠武来到达力列汗家,看着病人病情太严重,全身浮肿不说,腿肿得像水桶,人躺在床上,上气不接下气。

  李忠武犯嘀咕:“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病,我能治得了吗?”看罢就要走,可是达力列汗的家人拦着不让走,向他诉说着家里的难处:“我们不能没有他,一家人都指望他来养呢!”

  李忠武这才知道达力列汗是家里的顶梁柱,如果不在了,这个家就毁了。

  看着这一家人期盼的眼神,李忠武的心揪在了一起。

  “治病救人是医生起码的责任,人家信我,我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治治看。”

  李忠武丝毫不敢大意,坐在炕沿边,对达力列汗做了一次细致的检查,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,他判断是肾病。

  经过反复研究,李忠武制定了治疗方案,先开了一星期针剂。由于两个村相距二十多公里,李忠武就让克孜布拉克村的一位村医帮着打针。

  达力列汗病情怎么样了,有没有好转,那一个星期,李忠武人在村上的卫生室,心却在达力列汗家。

  达力列汗的浮肿开始消了,听到这个消息,李忠武紧锁的眉头稍有舒展,经过半个月的治疗,达力列汗能下地走路了……功夫不负有心人,达力列汗慢慢恢复了健康。

  达力列汗的姐姐哈提帕·都伦说:“我们到乌鲁木齐检查的时候,那边的医生都惊讶了,想不到一个村里面的医生,能治好这么严重的病。”

  恢复健康的达力列汗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儿,一家人生活得幸福美满。如今,在他家客厅正墙的挂毯上,一张“全家福”格外显眼:两位女儿依着达力列汗夫妇,一家人幸福的笑容定格在照片上。

  没有上过名牌的医科大学,没有贵重先进的医疗仪器,凭着平时摸索积累的经验和书本上自学的知识,他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。这么多年来,要感激李忠武的人太多太多。

  村民库来·库克拜以前在牧业点上居住,不知为什么,脸上手上长满疙瘩,痒起来,像脸上爬满了小虫,常常把自己挠得满脸血痕,而这种难以忍受的痒,困扰了她20年。

  为了治病,库来四处求医,但都没有好的效果,而且越来越严重,她都不敢照镜子。

  2010年夏天,库来搬到了木乎尔村,听说李忠武医术很好,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他。

  见到库来第一面,李忠武吓了一跳,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皮肤病,整个脸上、手上不是疙瘩就是伤疤。

  李忠武仔细询问库来的病史和用过的药,初步诊断是过敏性皮炎,前面给她看病的医生大都用的是外用药,效果不好,李忠武制定了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案,重在内治。

  让库来没想到的是,用药的当天,症状就有所减轻,脸上不怎么痒了,一个月后,缠绕她20年的皮肤病基本控制住了。

  46年里,靠着一手好医术,李忠武在村上可以说是家喻户晓,提起他,村民会竖起大拇指,说一句“佳克斯”,连其他乡甚至县城的患者都慕名而来。

  除了这些疑难杂症,李忠武每天面对的多半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,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,村子有了通往县城的公交车,乡政府的卫生院也搬到了离村子几百米的地方,可是村民认准了李忠武,有个大病小病,都会去找李忠武。这份信任,来自李忠武对乡亲的:

  

  医者仁心,情义无价。46年来,没有血缘关系,却胜似亲人,李忠武与哈萨克族乡亲手足相亲,用责任、体贴、奉献,在木乎尔村深深扎下根。

  每年冬天,李忠武的小小卫生室冷热两重天,由于卫生室没有暖气,只有架炉子。为了节省钱,他舍不得给自己办公室架炉子,室温只有五六摄氏度。

  办公室里,女儿买的1500瓦的电暖器被挤到了墙角,成了摆设。对此,李忠武的理由很“充分”:室温五六摄氏度,对药品来说正合适。

  李忠武说:“一个小时一块钱,一天下来得十块钱,我身体还行,多穿点衣服,没关系!”

  这不能怪李忠武太抠门,虽说在这个行当打拼了半辈子,可直到2007年,他才正式成为一名有“工资”的乡村医生。一个乡村医生一个月的收入只有800元,他得精打细算过日子。

  而一墙之隔给病人打吊针的房间,却炉火正旺,温暖如春。对于患者,李忠武就不考虑钱的问题了。

  冬天嫌回家太麻烦,也怕耽误乡亲看病,李忠武几乎不回家吃午饭,一块馕、一碗白开水就对付过去了。

  一分一角都要跟自个儿抠个仔细的李忠武,对待村里乡亲却很大方。

  前些年,村民卡德尔汉·斯曼打算给儿子买个拖拉机挣钱,贷了款,向亲戚借了钱,还差5万元。

  卡德尔汉想到了好兄弟李忠武,来到卫生室吞吞吐吐说明来意,毕竟5万元不是小数目,李忠武生活也不宽裕。

  让卡德尔汉没想到的是,李忠武爽快地答应了,对卡德尔汉说:“别的人跟前借的钱都还完了以后,再还我的。”

  卡德尔汉不知道,其实李忠武也没这么多积蓄,有3万元还是从女儿手上借的。

  借助这个“大铁牛”,卡德尔汉的儿子胡瓦提汗给别人犁地播种,一年收入在三万元左右。

  对于村民,李忠武没少慷慨解囊,来卫生室看病开药,经常是有钱就给,没钱先欠着。几十年来,打的欠条都装了两抽屉,少到二三十元,多到三四千元;近的一两年,远的三十多年。欠条上的人有的已经过世,有的已经搬家,欠款最多时有七八万元。去年以来,陆续还了一部分,如今还有四万多元。

  有些人来了以后,一次欠,两次欠,第三次又来了,一开门,李忠武也会吹胡子瞪眼要钱,但一看病人痛苦的表情,心马上就软了,转过身,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先看病再打欠条。

  二十多年前,李忠武曾有机会走出这个哈萨克族村子,不过,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。这一留,就进入了花甲之年,这是守护梦想的小村子。

  从医路上,因为有爱,所以对乡亲有情有义。46年,当黑发染成白霜,皱纹爬满脸庞时,李忠武依然选择了:

  

  情谊好似一坛佳酿,愈久愈醇。因为这份情谊,李忠武坚守至今。

  李忠武的家离木乎尔村有5公里,在没有通公交车的那些年里,夏天还好说,李忠武骑自行车和摩托车就能去卫生室,到了冬天,去卫生室,着实要费一番功夫。

  冬日乡间公路的积雪没有清扫,李忠武身上穿着厚厚的皮大衣,戴着棉手套,骑摩托车在汽车碾压出来的两条银光闪闪的冰槽子上行驶,两只脚小心翼翼地紧贴着冰雪地面,防止摩托车侧滑。

  上世纪九十年代寒冬的一天,寒流骤至,气温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,摩托车发动不了,李忠武放不下待诊的病人,在路边拦住了一辆跑乡场的大班车。可是,车厢里挤满了人,连车门都开不了,李忠武央求司机让他扒在班车后面的货架梯子上,看着李忠武焦急的样子,司机只好答应了,并一再交代千万不能松手。

  大班车上路了,车身随着崎岖不平的乡间公路艰难前行,车前面抖一下,车后的货架梯子也随着颠一下。几公里的路程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格外漫长,李忠武穿着皮大衣跟没穿衣服一样,卷起的雪粒夹杂着寒风像小刀一样割得脸上生痛,头发、眉毛、胡子都挂满了霜,等到了木乎尔村,李忠武从货架梯子上跳到地面时,成了雪人。

  每每回想起这一幕,李忠武都觉得后怕,万一当时手没抓稳摔下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而在当时,李忠武满脑子都是按时到卫生室给村民看病,根本就没想到危险这回事。

  46年的光阴,家里的农田,从春播到秋收,他无暇顾及;只要病人来找,无论白天黑夜,不管山高路远,他都二话不说,立即出诊。

  1994年,李忠武得了急性阑尾炎,在县医院动过手术后出院,医生交代,半个月内不宜做剧烈运动或重体力劳动。

  出院刚3天,李忠武就坐不住了,家里谁都拉不住,他要去卫生室上班。

  刀口的线刚拆,隐隐作痛,骑不了摩托车,李忠武就步行。5公里路,李忠武就用手捂着肚子慢慢走,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,一个小时过去了、两个小时过去了,就这样李忠武硬是一步步挪到卫生室。

  “只要他不进家,我就没有睡过觉。每天都是等着他回来,有时候十二点,有时候夜里一两点。我把饭给他弄好吃了,才能休息。”老伴秦素珍一提这些事就抹眼泪。

  20岁那年,进山打柴的李忠武,因为打柴快、打得多被邻居老秦叔看上,把闺女秦素珍许配给了他。可秦素珍没想到,自打22岁过门之后,就再没闲过,家里的农活、家务几乎全都是她一个人承担。

  10年前秦素珍腰部动过一次手术,恢复得不好,至今走起路来还直不起腰。

  说起腰上的病,还得提三十多年前李忠武初春时节的一次急诊。

  当时,儿子出生二十多天,秦素珍正在坐月子,十多公里外的一户牧民找到李忠武,请他给家里人看病。李忠武匆匆拿上巡诊箱出门,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天。

  初春时节,乍暖还寒,还在坐月子的秦素珍只能自己挑水、敲冰、做饭,落了一身病。而李忠武也因为那一次急诊落下了旧伤。

  那一次,李忠武骑着马走在冰天雪地里,路又湿滑,李忠武急着赶路,踏冰前行时,马蹄打滑,李忠武从马背上摔下来,他下意识地右手撑了一下,一股钻心疼让他直冒冷汗。

  忍着痛李忠武赶到牧民家,光顾看病了,一直没顾得上检查右臂。结果十多年来,右臂经常痛,到医院检查,拍过X光片才知道是陈旧性骨折。

  随着年龄的增长,一到冬春交替或者变天的时候,李忠武右臂都会隐隐作痛,整个胳膊伸不直。

  从最初的土坯房诊所到如今的全砖诊所,46年间,李忠武的诊所换了7个地方。在村民心目中,小小的卫生室是熠熠生辉的一盏灯,照亮着大家健康的路;是熊熊燃烧的一炉火,温暖着病痛中的一颗颗心灵。

  李忠武说:“我对这里有相当的感情,也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,这是一份感情和亲情。”

  虽然文化水平不高,李忠武说起话来却很有哲理,他说:“这个幸福来源于什么,还是来源于我们的感情,只要我的身体状况允许,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,能多待一年就多待一年,我要留在这个村上,给村民看病,他们需要我,我也舍不得他们。这对于我一个乡村医生,是莫大的光荣和幸福。”

[责任编辑:林庆霞 ]